何晏跟曹丕一直不对头,只不过在当时曹家不分亲疏一团和乐的气氛下,不至于闹到爱德蒙和爱德伽那个地步,而且何晏连私生子也算不上,他只是曹丕他爸的小老婆的前夫的儿子。曹丕自己有哥哥有弟弟,都是亲的,关系很好,也有足够的底气看不起何晏。何晏对此不那么在意,曹丕指着鼻子骂他假子他也只当耳边风。那又怎样,何晏想,我就是要穿漂亮衣服,就是不肯改姓,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吧。曹丕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,听到何氏之庐这种话后更讨厌他了。
后来有一天曹丕骑着马从宛城回来,生活从此就天翻地覆,对别人来说,是失掉了一个继承人,一个长子,一个未来可能的魏公,对曹丕来说,那场大火几乎烧死了他的童年,趾高气扬的小公子变成了会抱着自己的孤独舔伤口的小野狼。他突然发现弟弟们都那么小,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。曹丕一边等着伤口长好,一边想,真奇怪,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,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小,还是因为我突然长大了?
与此同时外边流言四起,有人说曹昂是被人设计阴谋害死的,有人说死掉的不该是曹昂,后半句省略了没说,但谁都知道省略的名字是谁。曹丕木着脸参加大哥的葬礼,接受许多目光的洗礼,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多,那些目光有怀疑、怨恨、平淡、悲伤,更多的是审视——你能做好长子吗?曹丕在许多一模一样的五官中看见何晏,何晏站在尹夫人的裙子后面,也在看他,神色很安静,仿佛那晚的火光中看到他如何逃出来的,不是神明,是何晏。无论讥讽还是怜悯,曹丕都不想在他的脸上看到,于是曹丕厌恶的扭过头去了。
大哥的尸体找不到,下葬的是衣冠,白纸钱抛向空中又纷纷扬扬的落下,雕花蜡烛烧尽,丁夫人一夜白了头,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坚决的踏上了马车。母亲一手抱着最小的弟弟,一手拉了拉曹丕的衣袖,别看了,你父亲会去劝的。
曹丕收回目光,看向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柳树,眼前还停留着马车轮子掀起的黄沙,仿佛有什么东西,跟着马蹄声一道越走越远,至于是什么,他还说不清。
没人可以总是沉溺在悲伤中,丁夫人的日子劝不回来,就永远的与纺车为伴了,但他父亲有新的城池和美女要去征服,各房夫人开始买新的胭脂,做春天的新衣服。春江水暖,桃花带春寒,女人们带着小孩们去踏青了,十一岁的曹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,睁着眼好像也是一片黑漆漆,一步两步三步,第二十步,转弯,再走,走到第十三步,再转弯。他就这样把自己的房间用脚步重新摸熟了。
最初母亲忧心忡忡,还请过大夫来看他,大夫探了探曹丕的额头,撩起他略显昏沉的眼皮看了看,收起药箱,对母亲说,这孩子是心中郁结,药石难除,多开导一下,带他出去走走,就好了。
曹丕垂下眼皮,重新缩进被子里,翻身面向墙壁睡着,任由大夫和母亲的说话声渐渐绕过暖阁,绕出门外。出去走走,他木然的想,多么容易,然而外面的世界,他忽然没有力气打开了。即使这个缩进被子里的动作也花了他不少力气,不比一颗核桃仁缩进核桃壳轻松多少。
太阳升到最高点时有人在外面敲门,门没上锁,吱呀一声开了,春光漏成了一个方块,春色漏了一间屋。
曹丕的病已经好了大半,正躺在床上睁眼看虚空,多余的视线瞄到门口的人,先看清人形,再看清颜色,来人穿着红衣服,披着黑头发,佩着香囊,光鲜亮丽,是何晏。何晏长大了,何氏之庐的话不能再当做童言无忌,他被送回了何家,偶尔才会过来看他母亲,除了那次葬礼,曹丕差不多有一整年没见到他了。
看到曹丕,何晏尴尬的揉着鼻子,说,“我来找我妈妈的,侍女跟我讲她们都出门了,找不见人,我以为这间屋子没人,就进来看看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
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曹丕也不知道,卞夫人带着曹植和其他小孩子出去玩了,春天热闹的很,除了一视同仁的太阳光,没人管他。曹丕痛苦的想,对啊,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,别人都走出去了,我怎么走不出去?
以前曹丕拿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关系网来压何晏,现在他才发现,人生天地间,本来就是一个人,划个圈,这就是曹氏之庐,死了划块地,插个碑,曹氏之坟。官做的大点儿,这块地就大点儿,长的草和来玩的禽鸟走兽也就多点儿,没什么区别了。
两人无话可说,斗嘴都失了兴致,何晏已经打算掩上门退出去了,忽然又进来问他,出去看看吗?外面太阳真的挺好的,带一壶酒给大哥吧......现在这个样子,大哥知道了也会难过的。
曹丕仿佛被钳子夹开了核桃壳,脑子里“嘎嘣”一声,迅速抬头,盯住了何晏的脖子。
何晏会在这时提到曹昂,是他没想到的,曹昂活着的时候确实对弟弟们都很好,但曹丕不知道的是,他疼爱的对象也包括何晏。何晏有一次遭受了曹丕的冷眼后,碰到在院子里练习剑术的曹昂,曹昂给了他一个草编的小翠鸟,打趣说很配他的红衣服,何晏傲气惯了,这时看着手心里的小鸟,忽然鼻子一酸,低着头怯怯的喊了一声“大哥”,曹昂笑着应声,抬手揉了揉他的头,很乐于接受这个称呼。但何晏知道曹丕讨厌自己,对曹丕就回报以同样的冷淡,心情好时喊一声二公子,心情不好就是一声喂、你、曹子桓,看不出情绪时就直接省略主语,就像现在。
放在平常,曹丕一定会被激怒,这次的曹丕却换以沉默的一眼,然后掀开被子跳下床,开始束发、换衣服。
路很远,要骑马吗?何晏问。
曹丕还处在双脚踏上土地的坚实感与虚浮感中,闭眼感受了片刻,之后才点了点头,会吗?
何晏说会一点,丞相以前教过我。曹丕就带他去马厩牵马,两人选了一匹黑马,一匹矮脚枣红马,瞒着管家从后院小门走了出去。
马蹄踏上柔软青草的一刹那,曹丕的鼻子被热乎乎的春天气息刺激的发痒,等到跪坐在曹昂坟前,磕了个头,浇了一壶酒的时候,他觉得实在痒的受不了了,仿佛无数颗种子要从鼻腔里发芽,眼眶热热的,忽然大哭起来,把他在葬礼上哭过的又复习了一遍,没哭完的情绪也全部哭出来了。
他断断续续的想,太没出息了,太不男子汉了,死亡都逃出来了,怎么可以逃不出阴影?可是别人都能忘掉大哥,我忘不了,那些喷到身上的血,红的,热的,带着腥气,那匹嘶叫的马,冲天火光,浓烟,喊杀声,还有大哥最后的眼神,他跟我比手势,说弟弟一定要逃出去啊,他拿命换了我的命。
曹丕一边哭着,一边塞了三根手指进嘴里,他哭得很用力,又不敢用力,只能把憋住的哭的力气拿来咬手指。指头上青青紫紫,一排牙印叠着另一排,混着眼泪和鼻涕。
他不能在曹植曹彰面前哭,弟弟们还小,理解不了什么是死亡,也不能在卞夫人面前哭,母亲刚生完小弟弟,分不出什么精力照顾他,更不能在父亲面前哭,曹操最不喜欢懦弱的小男孩儿。
何晏放了几束花,抱着膝盖坐到草地上,递给曹丕一壶酒,曹丕接过来,仰头咕嘟喝了一大口,酒精好像止泪剂,曹丕不哭了。
他想大概他重新活过来了,留了一个死掉的躯壳在宛城。
他把酒壶递给何晏,何晏支起身喝了一口,又还给他,再度回到仰躺的姿势。何晏双手往后交叠着,头枕着手臂,衣领间露出一截白皙脖颈,再往下,曹丕看到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肚腹。他模糊的想,他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呢?他们连眼神接触都少极了,他在脑子里回放了一下父亲教他的搏斗姿势,这才发现以前的何晏是随时预备逃走和反击的姿势,而他是盛气凌人的进攻姿势。他们多么像两头兽啊,人类还是有野兽本能在体内的,现在何晏把肚子和喉咙都露给他了,说明他俩不再那么戒备彼此了。
曹丕又喝了一口,抹了抹嘴角流下的酒液,低声说,我想过无数次,要是在宛城死掉的是我,会怎么样。
何晏侧过头看他,大哥死了,你活了,活的人就想活的事。
曹丕站起来,站在这里大口大口的呼吸着,柳絮堵到鼻腔里,他剧烈的咳嗽起来。一命换一命,他伸手攥住了一团柳絮,感觉自己握住了人命的真实,这只手上的皮肤曾经沾过血,但手腕里的血管是血脉的承续,他得好好的活着,对得起大哥。这是建安九年的春天,二月二十日,从这一天起,白昼的时间长过夜晚。
何晏带的两壶酒,一壶给了曹昂,一壶喝得只剩底,两个小男孩儿,一个十岁,一个十一岁,一壶酒就都灌醉了,他们躺在草地上,天地当酒家,讨了一壶晚霞来下酒,暮色西沉时一同骑马回家,一个回何家,一个回曹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