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. 海棠一夜雪
后来阿绫几乎想不起来这段对话是怎么开始的,只记得雪短暂的停了一段,之后又下大了,广告屏幕上的女主播声音甜美,“这是今年的初雪,也是本世纪以来最大的一场雪,降雪时间约持续到明天中午,请各位市民注意保暖,防滑......”仿佛为了应景,阿绫从长椅上站起来时,脚底一歪,差点滑倒,一只手稳稳的揽在腰上把她抱住,曹叡的呼吸和声音一同从正上方传来,吹化了她头顶的几片雪,“小心点。”
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能感受哥哥抱她时手腕的力度,阿绫没由来一阵紧张,连带着方才拿雪球要砸人的嚣张气势也弱了几分,“哥你......要说什么啊?”
曹叡站在她面前,半边脸被路灯映出暖黄色彩,低着头伸出右手,“边走边说吧。”
阿绫攥住他的手站了起来,哥哥没戴手套,手上温度却比她一直揣在口袋里还暖些。他们沿着人行道往回家的方向走着,阿绫撑了把小伞,走着走着,曹叡弯下长腿挤到了伞里,再走着走着,变成曹叡打伞,为了照顾身高差,特意往把伞阿绫这边歪。阿绫想起熟悉的动漫场景,心想,还好是下雪不是下雨,不然这个倾斜角,雨水一定会全部流到她头上,他俩就成了银桑和神乐。
不过初雪场景的确足够漫画,雪中的一切景物都像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,风一会儿往南吹,一会儿往北吹,就好像瓶中的流沙一会儿往左转,一会儿往右转。从后面看,每隔十秒钟,霓虹灯的光芒就把他们变成幻影,灯光过后又成了真人。
此前跟哥哥相处时一直是阿绫嘚吧嘚不停,曹叡心情好时会逗她几句,心情不好就抿着嘴听她说,有一句没一句的嗯一声,表示听到了。这次却反过来,阿绫是聆听者,曹叡说了很多,几乎比放假以来加起来说的话都要多,而且句句是投入鸡尾酒中的深水炸弹,足以让阿绫的心情复杂成水面扁舟,随着漩涡葬身水底,被大鱼一口吞到肚子里,再也浮不上来了。
曹叡第一句话是,“你不是写过耽美吗?你能接受哥哥喜欢男生吗?”
阿绫眨了几下眼睛,一脸震惊,手上不自觉握碎了半个雪团,剩下半个掉到地上,“啪”的跌成一滩碎雪,“你怎么知道我写过耽美?”
曹叡也很震惊,“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会喜欢男生?”
阿绫说对哦你为什么喜欢男生?不对不对,你喜欢的是哪个男生?你上周不还是异性恋吗?你竟然喜欢男生?那你、那你......那你,你交往的那么多女朋友是怎么回事?
曹叡有片刻的沉默,随后轻咳一声,瞥了头顶的浅蓝雨伞一眼,抬手抓了抓头发,“一个一个来,先回答第一个。”
按照常理,除非阿绫好奇问起来,曹叡从不主动跟妹妹透露自己的感情状况,大概每一个哥哥都觉得“我喝酒飙车打架泡吧是个坏男孩但我妹妹得是个好女孩”,或者是“情史太丰富了我怎么解释得过来”,阿绫只能通过哥哥前女友们打来的深夜热线判断曹叡最近谈没谈,又在跟谁谈,又被谁甩了,又渣掉了几个。世上感情无非三种,一种邂逅惊心,一种日久成瘾,还有一种算不得真的,逢场作戏。对于曹叡来说,第三种是他面对那些女孩的态度,前两种则完完全全,属于另外一个人。
曹叡从他的MK33钢铁侠说起,说起11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回国过年的曹肇一家,临走前曹肇把自己最喜欢的银色百夫长钢铁侠送给了他,这一款国内还没有上市。说起15岁那年中考结束他买了机票去加村找曹肇玩,说起那个暑假他们去美国西海岸的旅行,说起初雨季,台风天,曹肇脱了外套给他挡雨,自己跑路口打车,说起淋了雨后扔在酒店地上的T恤、混着热咖啡喝下的阿司匹林,说起曹肇恐高,他们去坐联邦银行大厦的玻璃滑梯,他捂住了曹肇的眼睛,却感觉到曹肇微微仰起头,嘴唇贴上了他的手心。
曹叡说,“一开始我纯粹被他打游戏的操作吸引了,再加上身边没有同龄同辈的男生,自然就玩得很好,他比我小,性格又内向,说句玩笑话就脸红,我平时照顾你习惯了,对他也有点对待亲弟弟的感觉。”
“但是大概从LA回来后,我渐渐觉得我可能喜欢他。”
“这件事让我很烦躁,后来每一个漂亮女生的表白我都答应了,想转移注意力,但是每段恋爱都维持不了一个月,我知道我不喜欢她们。就这么纠结了两年,我们有时差,平时也很少聊天,常常是我晚上睡前给他发消息,醒来才收到回复。直到去年十月份四叔去温哥华开会,在曹肇家住了一晚,拍了张他的照片发到我们家微信群里了。本来很普通的照片,我一开始还想着他长高了,戴眼镜了,头发染了,直到我看到他手机的锁屏,图很糊,但我还是看清了,是两年前旅行时我跟他的合照。”
曹叡说到这里,嘴角忍不住翘起来,眼底漾着一片雨伞的浅蓝,蓝得不像个老司机,“然后今年过年他回来......嗯,差不多算是双方都挑明了吧,他说他也是一开始就喜欢我,一直没敢说。”
最后曹叡说,“我们不是都快升高三了吗,曹肇现在在温斯顿公学读高中,我打算去北美读大学,我俩申请同一所学校,然后,咳.....爸妈还有他们......应该管不到那么多,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他,打算出柜的。”
阿绫一边听一边想,那我呢?我在那个“们”里面吗?她想起小学时常常拿来捉弄人的一个笑话,用“我、和、他、她、在一起、了”六个词造一个符合语法规范的句子,每个词只能用一次,而且不许遗漏。同桌思索了半天而无解,说不知道。阿绫得意的揭开谜底——“他和她在一起了”,同桌懵逼的问“我呢?”,阿绫笑得捶桌子,“哈哈哈哈哈,你看,这就是一个悲剧故事啊,他和她在一起了,你呢?是不是很悲伤?”
现在阿绫觉得这句话就是在说自己——他和他在一起了,我呢?
大概是阿绫眼中的震惊太明显,曹叡伸手把妹妹的嘴巴捏成可达鸭,再放开,笑着说,“哥哥现在还没走呢,你就开始难过了?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啊,你放假了也可以去找我玩,到时候哥带你shopping啊。”
阿绫慢慢的“嗯”了一声,越想越难过了,原来哥哥安排好的未来里,没什么属于她的位置啊。
她想,哥哥和表哥认识的那几年,正好是甄小姐和曹丕闹离婚,每逢放寒假就把阿绫带到甄家去过年,要么就是母女俩出去旅游,留下丈夫和儿子在家里相看两厌。曹叡抱怨曹丕煮的汤看起来还不如保姆阿姨的刷锅水,给他买的衣服难看要死,曹丕说不吃滚蛋,你妹妹也没你这么挑,说到这里又开始想念女儿,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让阿绫劝她妈妈回来。是以阿绫见到曹肇的次数极少,对他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其他人的描述。
原来从曹叡这里听来,又是另一种故事。原来多的是,我不知道的事。
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家了,曹叡在小区门口停下来,神情有点犹豫,“我想问你个事儿,南南是不是真的喜欢曹肇?”
阿绫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,你自己问她。”
曹叡说,“她一个小姑娘,我怎么好意思问啊,但我看她好像也没有很上心,你不是说她上次喜欢荀学长,天天在人家教室门口堵着,对他吹口哨,结果没过几天又看上了初二小学弟了吗?”
阿绫斜斜瞟哥哥一眼,说是啊,照这么说你俩才是天生一对。
曹叡说我冤枉啊,那些女生,都是她们主动追我的,我一般不拒绝人,只要长得漂亮,只是看到曹肇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——糟了,三千前女友不抵一人,还是喜欢他。
阿绫往他膝盖上踢了一脚,“你也知道啊!做人像你这么无耻就够了,千万别再祸害小姐姐了。”
曹叡笑起来,不承认也不否认,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,简直让人分不清是在正经说话还是开玩笑,“跟他聊完只是轻松一截,跟你聊完轻松了一大截,妹妹果然还是亲的好啊。”
阿绫心说少讨好我了,低着头只管盯着自己雪地靴,虽然没有眼泪,但是仿佛走慢一点,就要有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。走着走着阿绫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,吸了吸鼻子,问,“那我该叫他嫂子还是哥夫啊?”
曹叡停下来,微笑着说,“你把手伸出来。”
阿绫伸出手,手心向上。
“握拳。”
阿绫依言照做了。
细雪将停,曹叡单手顺着伞柄往上,收了伞,另一只手伸出来,五指收拢,慢慢握住了阿绫的手。皮肤接触之前阿绫先感觉到了热气,与此同时“咔哒”一声,伞面上的雪簌簌落下来,大半落在地上,小半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阿绫的手被哥哥完全攥在手心里。
阿绫仰起头,视线移到哥哥脸上,眼睛眨巴眨巴。
“明白了?”曹叡说。
.......
“一个小测试,你把手握成拳伸出来,如果对方一直用手包住你的手,说明他是个S,如果对方也握成拳,跟你碰拳,说明他是个M。”
.......
阿绫耳边浮现自己说过的话,脸上烧了起来,当时无心之举,没想到曹叡还记得。
雪完全停了,腊梅花的香气掺了雪的清凉,在夜里分外明显,阿绫忽然想起来院子里那片没有香味的白海棠,想起她未完成的小说里那个门派,想起海棠花精一般脸色惨白的小毛姐姐,想起这些天来乱七八糟的一切事情,脑子里弹幕如大军过境,刷的全是“家花不如野花香”。
阿绫说,“哥,先别忙着上楼,我也有个事要跟你讲,你早上猜的没错,我确实失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