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记忆
他写的是繁体字,字体有点像隶书,不过要规整一点,握笔的姿势也很端正,几乎把圆珠笔拿出了狼毫笔的效果,下笔那一瞬间我看得有些恍惚,与梦境中写终制的样子重叠起来,分不清何为真实、何为虚幻。
“你还年轻得很呢”,曹二低头写着,神情很平常,说出的话却像会读心,“遇到我算是一个意外,别思考太多人生终极的问题,生活的方式那么多。你看我,倏的从梦中惊醒,连死亡都是大梦一场。”
我轻轻吸了一口气,他的确像是一个诗人,我想。
我们都写完了,把两张纸放到一起,齐齐皱眉,他可能是嫌弃我字写得丑,我则在努力辨认他写的是什么,所幸我在KTV见多了繁体歌词,大一又选过一学期的古代汉语课,还算轻松的认了出来。
一九九九年,北京,冬天,古玩,初次醒来,五六岁的男孩,南方口音,绿眼睛,青瓷瓶,写着地址的纸条。
黄初七年,洛阳,夏天,匣子,临终,年轻的皇帝,长江,最后一面,碧色眼睛,内容不明的信。
我整理了一下顺序,仔细对照着每一个词。
好嘛!对上了。
我严肃的咳了一声,问,你对孙权有什么印象?
答曰,吴主,孙策弟弟,生子当如孙仲谋。想了想,又翘起腿,要笑不笑的加了一句,老不死的。
我硬生生又被呛了一下,心想曹二这小心眼斤斤计较的人设果然不崩。吴主,对应他是魏帝,高人一等;孙策弟弟,对应“你人气没你哥哥高”;生子当如孙仲谋,是对他爹那句话耿耿于怀至今。
至于老不死的,估计是他看了《三国志》后对孙权的印象了,一方面孙权确实老了后做了一些比较渣权的事,另一方面,大约曹二也是嫉妒人家高寿,比自己活得长了将近一倍。
但是,是不是也说明,孙权在他眼中,和所有已经死去的历史人物一样,已经能够盖棺定论,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呢?
八月底的天气已经不是那么热了,我有点冷,关了空调。有些东西很聒噪,但它存在的时候你习以为常,一下子没了才感觉到空荡,我说的是空调发动机的轰鸣。在这过于安静的环境中,我的声音显得很突兀,我问他,如要一直找不到你要找的那个人,你会去转世吗?
简单啊,曹二说,那个瓷瓶碎了,我就能去投胎了。
我有点惊愕,这不行吧,这么脆弱的瓷器,很容易碎的,那你岂不是时刻都有入轮回的可能?
曹二苦笑着摇头,没有那么容易,他说,我试过,这个瓶子很奇怪,非常坚硬,怎么摔都不碎,有那么几年,我被头痛折磨得躺在地上绞成麻花,只想着去他妈狗屁的爱情,连电钻都试过,然而一点裂缝都没有。
我默然无语,高中毕业后我就的物理就全部还给老师了,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,我只能猜测其中说不定有什么递减的放射性元素,他的记忆错乱、头风、逐渐变长的昏睡时间,可能都跟这个有关。
我最终尽量简明扼要的把我的猜测告诉他了,我说,我觉得你要找的人是孙权,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跨越美帝与苏修,啊呸,跨越国界线和长江好上的,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就是他。
按理说他早就轮回了几十回了,但你那个梦很有意思,那个男孩,可能就是孙权,1999年他五六岁,那么现在他差不多二十二岁,应该刚大学毕业,而你是1999年醒来的,我们刨掉你那两千年的bug,就算你是17岁,那么你俩的年龄差也对上了。
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全都看不见你,但我和他可以,我觉得这不是巧合,一定是某种暗示。
下次你情绪平复下来了,我再给你做个催眠,找找更多的线索,你要是做了什么梦,也告诉我吧。
我的暑假快要结束了,你醒来以后,还没有出过北京吧?趁着还有时间,我带你出去,我们去洛阳,去许昌,去南京,去找一找你的记忆,好不好?
你一定没有忘的,不会忘的,你只是,需要一个契机想起来。
我吧啦吧啦说着,曹二沉默的听着,他真的很有倾听者的礼貌,不声不响坐在那里,任我灌输,我停下来看他的时候,他突然问我,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出过北京?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回答,你不是每晚都会昏睡固定的时间吗?这样你就不能一个人出行啊,不然火车里大家都睡着,突然发现一个瓶子在空中飘,你肯定被当做妖怪收走了。
他微微笑了一笑,不是的,他说,最初那段时间我还可以自由的游荡,我尝试着去洛阳,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火车,我走路去的,走了挺久,他的声音沙哑模糊,像是灌满了北方大地的风沙,有两个月吧,后来我发现那种四个轮子的车比我快多了,于是我就潜入了一辆大巴,但是我坐错了方向,那辆车……带着我回到了北京。
后来呢?
后来我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了,计划再一次出行,但是我的行动已经开始受限制了,再然后,我发现我的大脑开始混乱,常常记不住事情,如果不是刚才你那句话,我连99年那个场景也想不起来。
他沉沉呼出一口气,喝光了杯子里的茶,光秃秃的茶梗立在杯子里,我看着都觉得苦。
我眼睛酸酸的,那你、你后来,找到他给你写的纸条了吗?
曹二摇头,我当时直接走了,并不知道那个小男孩留了纸条。
他用的称呼还是“小男孩”,我默默想着,看来并没有完全接受。
上辈子曹二给孙二写了那么多信,孙二的回复都很简洁,后来孙二给了他地址,让他去找他,他们却再一次错过了。
中国这么大,我们该到哪里去找孙二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