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养了一头鹿。曹叡说。
前天围猎,父亲射死了一头母鹿,然后让我射死小鹿,它很可怜,我不忍心。二十岁的平原王对十六岁无官无职的司马师说。
最后他们带走了死鹿,小鹿一直跟着,跟到了林子外边,我向父亲请求把它给我,他答应了。
它不吃东西,整夜整夜一直叫,曹叡有点苦恼的撑着额头,指尖轻轻点着桌面,抬眼看他,子元有没有什么办法?
司马师恭恭敬敬的揖手行礼——他们大了,有了身份地位的差距,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互相直呼其名,何况中间又隔了一长段生分的年月,于是他问,鹿养在哪里?殿下带我去看一看?
本来打算养在鹿苑,但它太小了,没有母亲,要被欺负的,我单独找了个地方,让人把它养了起来。曹叡边说边起身,随即有侍从引着司马师往门外走,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,沿着午后清荫覆盖下的石路向树木深处走去。
多大了?司马师问。
不足一岁,真的挺小的,角还没长好,曹叡声音里带点笑意,我拉弓时,它连躲都不会,不过长得很像那头母鹿。
是么?司马师也微笑起来。
是呀,眼睛很大,毛色很亮,鲜红鲜红的。
红鹿?司马师愕然,天旋地转,错杂的印象一下子涌进记忆裂隙,他困难的看着平原王的背影,脚步停下来,失神般喃喃道,是白鹿啊......
四下无声,只有秋虫在叫,弹拨着脑子里的弦,忽有鹿蹄踏雪,“铮”的一声弦断了,原来屋内暖炉烧到将尽未尽,凝滞的空气使人昏昏欲睡,是幻觉。
司马师跪坐在毯子上,揉揉酸麻的腿筋,神情有片刻的茫然,直到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已经斑纹纵横的皮肤,终于想起来,梦中的场景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,曹叡养的那一头的确是红鹿,当年救回来时就已经摔断了前腿骨,又终日哀鸣不肯进食,半月后死了。
看到房间里的白鹿,记忆次第归位,脑海中的齿轮严丝合缝继续运转,鹿从阴影里走出来,凑近了他身边,亲昵的蹭一蹭他的衣角,与他一同跪坐在炉子旁。
天要亮了,你怎么还不回去呢?司马师摸摸鹿的脖颈,叹息着问。他最近几年少食浅眠,往往是在凌晨时分醒来,躺在床上听屋外的各种声音,眼睛的近盲使他的耳朵分外灵敏,他渐渐能分得清声音的顺序。比如第一声鸡鸣后,洛阳城所有的雄鸡都要开始此呼彼应,然后吱吱呀呀木门开了,手脚勤劳的妇人开始汲水,水在木桶里晃晃悠悠,有时泼在青石板路上,或许还会有一只黄狗,跟在提水人的脚后,颠颠的低着头,一路舔桶缝里滴下的水。
可是这些充满泥土气息的声音,跟他身边这个会发光的白精灵并不搭界。你从哪里来,就要回到哪里去啊,司马师笑着恐吓道,不然他们要把你抓到酒楼兽苑里,卖钱换酒喝。
白鹿不言不语的咬住他的袖口,往后扯了扯,再松开,转身向门外走两步,又停下来,拿眼睛看他。
司马师仿佛明白了鹿的意思,哭笑不得,却也起了好奇心,掸掸袖子站起身,踏入淡色的月光里,一路跟着它走走停停,直走到司马府门外。门口的守夜人正坐在石阶上闭着眼打瞌睡,轮班替换的人还没来,街道上还很安静,灯笼的光晕被晨雾放大了一圈,有种奇异的宵暗感,走到巷口时司马师停下来,轻声问,我们走到东市尽头了,你要带我去哪里?
鹿回过头看他,退后两步,两肋忽然生翅,洁白而巨大的羽翼旁边零星飘着几根羽毛,也是发光的,悬在空中,像摘了几颗星星做灯。
上来。鹿言简意赅的对他说。
白鹿带着他穿云过雾,呼呼风声贴着面颊过去,饱含着水汽,司马师在呼吸中感到一种许久没有过的少年人的轻快。九月中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,气肃而凝,露结为霜,曙色渐渐吸光了浓墨,一人一鹿游过孔雀蓝的天光,路过司马家后面的一片小树林,秋气寒凉,清晨的树影手拉着手,两双手互相一拧,就是秋的露水,淅淅沥沥落在黄草上。
鹿支棱着耳朵,甩甩头上的露水,司马师不及躲开,淋了一身。
嗳,你小心一点呀。鹿说。
司马师终于确认第一句不是幻听,他想,原来你会说话吗?
鹿说,我有时会说话,有时不会说话,有时想说话,有时不想说话,高兴了我还可以给你学一声猫叫。
司马师忍不住笑起来,好,他说,那么我们要去哪里呢?
就是这里了,鹿说。
他们站在汉朝的建章宫前。
司马师有些惊异,据他所知,这座宫殿远在长安,并且在他出生前数百年就已经被战火烧成了一堆废土,而今却有宫人举着烛盏进进出出,铜铸的十二金人还在捧着承露盘,遥遥企及一场长生飞仙的大梦。
我有点儿不同寻常的能力,白鹿耐心的、带点儿得意的解释,因此我们可以到长安来,还能让你看到过去的事情,你试试你的眼睛,是不是可以看清了?
司马师觉得晚间睡前眼睛火灼般的疼痛确实已经减轻了不少,但是因为结了眼翳,眼前像是蒙着朦朦胧胧的红纱,看到的所有景物都带一层透明的红,除了这头鹿,依旧白得亮眼,如同牛乳滴入莓果汁后立即被冻结,与周遭红色毫不相融。
鹿带他来到宫殿后方高一点的山上,司马师俯视看到一队一眼望不到头的车辇,领头的华盖车停在宫殿正前方,彩袖飘移的宫女忽然消失了,代之以衣着朴素跪伏在地的百姓,接着有华服内侍官掀开车帘下来,宣读皇帝的旨意——要求地方官们在当地征派劳役,拆掉这些金人,运往现在的国都,洛阳。
长安这座旧都萧疏已久,风声和雪声都变得很轻很慢,生怕惊扰了黄土地下的万千亡魂,今天,明天,三百天,对铜人来说没有什么分别,可是它们似乎也能知道,自己将要长途跋涉去很远的地方,去朝见新朝代的新帝王。
被拆下的时候,白石底座迸出无数碎屑,金属躯体一下一下嗡嗡震颤,铜人眼睛里流出水来,砰砰凿凿的敲着,滴滴答答的流着,好像铜皮之下不是铜骨,而是一颗水心。但那非人类的,不能叫眼泪,只能叫水。
司马师安静的看着。
城市西北角沉闷的撞钟声响起,群山回唱,这么多黄铜的幽灵围着他起舞,透明的水珠越流越多,铺成溪流,越过山上的大风和茅草,越过那些寂静无声的村庄,引向北方的黄河,这是一个朝代的死亡。
车队开始离去了,他和鹿沉默的下了山,鹿蹄踏到山脚寒石,发出哒哒声响,眼前忽然掠过一个黑色朝服的剪影,司马师一愣,下意识要跪拜,突然发现这个身影比小皇帝曹芳高一些,是个青年男子的体型。
他几乎要脱口而出,陛下?
但对方留给他的是个背影,并且好像永远都是背影,司马师快步上前,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,也追不上他的步伐,他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车辇,然后乘上车远去。
他是先帝么?先帝来过长安么?司马师问自己,然后分别回答——是。没有。
他弄不清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,包括这头鹿、这个突然的长途旅程,这些错杂难辨的幻影,都让他无处寻因,并且无处询问。
这个背影其实不像是他所熟知的曹叡,人总是只能记住一个人最近的模样,他记忆里的曹叡,永远就是三十岁的样子,而二十岁、十岁的曹叡是什么样,他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。
或者说,他对年幼时的事情,都只剩模糊的印象了,曹叡离开洛阳时他太小,隐约记得还有一个漂亮但体弱的东乡公主,两家大人曾开过玩笑,如果阿师再大个几岁,要把公主许配给他,后来听说公主没到及笄就病死了,再后来甄夫人也死了,潦草下葬,人人都对她的死因讳莫如深,昔日的小公子回到国都,终于又是一个人了。
他随母亲去封地前,伶牙俐齿的很讨武帝喜欢,回来时就是一个沉默少言的模样,眼睛里全无少年人的活泼气。
包括上元节的夜宴上也是这样,黄初三年,十三岁的司马师第一次随父进宫,在庭院里看到了冰雕一样的曹叡,彼时的皇长子、齐侯,正伸出手在水里拨弄游鱼,睫毛低垂如少女小指的中节,额发上落了层薄薄雪花,他与周遭喧闹人群仿佛隔着一层透明水膜,抬起眼皮看了看刚进来的大臣,又漠不关心的低下头,继续看水里的鱼。
司马师站在父亲身后,短短的一瞥中,他注意到齐侯殿下的眼珠非常黑,黑到极致显出青色,眼神像被雪冻住的竹叶,又脆又冷。
夜宴开始了,人群转移到宫殿里,丝竹声起,歌姬舞女陆续登台,暖色的宫灯下,曹叡的五官仍像附着一层白霜,他慢慢的咀嚼着食物,喝着酒,没有一丝光能进到他的眼里。有一瞬间,司马师觉得那些细碎的薄冰并没有消融,反而继续向下,爬满了曹叡的眼睫,他像一只冬眠的动物,行气迟缓,温度也无法蔓延。
文帝身边有郭皇后,还有年龄小一点的其他子女,曹叡坐的位置并不十分显贵,至少不是一个皇长子应该有的显贵,司马师以眼观心,隐约的与一些传闻联系起来,忽然心底一片柔软的风雪漫过,就像有人捧暖酒熨帖手心,有人却看到窗外草木凋零,这是种难以说明、却很容易在少年人心中生发的情绪。
纯白的雪花坠落在窗沿,以一个静止的姿态睡去,无人注意时,司马氏的席位上悄悄少了一个人。
一刻钟后,司马氏小公子从偏门进来了,他没有直接回到原位,而是从对面绕了一圈,走到一张案几面前时,微微弓了弓腰,似乎放下了手里的什么东西,而后很快直起身,从起身碰杯的司空大人和尚书令大人之间错身而过,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。
满座倾谈,饮酒乐甚,没什么人会留意到一个少年无足轻重的举动,而齐侯看着桌角的花灯,怔住了。
这个花灯很小,不足掌心大,精致之处在于是用冰做的,六块大小均匀的薄冰撑起灯笼骨,冰片底部嵌着一支小小的花蜡,折射出滴溜溜的光,灯顶已经消融大半了,不知是烛火的灼烧,还是人手的体温。
曹叡拿起冰花灯,手指轻轻碰了碰冰灯顶部翘起的角,睫毛迅速眨动,抬眼看向对面不知名的小少年。
司马师想了想,用眼睛对他笑了笑。
曹叡表情没什么变化,照旧久久的凝视着,脸上带着那种做梦般的神情,眉眼在烛光下看不分明,直到司马师紧张的揉捏着衣角,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,他的嘴角终于动了动,回以同样无声的笑容。
无声,迅速,但总算称得上温和,不排斥。
月上柳梢,落雪希声,正月里刚解冻的河水正在缓慢流淌,消融了河面上的落雪,这一年的春雪下得大极了,大到妨碍了上元节男孩女孩们的出行,而老人们推开窗,感叹,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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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来以为可以分上下写完的,现在发现,好像......并不能